全球穩定幣監管成型 可在自貿區試點“中國方案”

作者：趙忠秀 鄧軍 張書宇

隨着全球主要經濟體相繼推進穩定幣和加密貨幣立法，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爲中國加密貨幣政策實驗以及和國際規則對接的前沿陣地。

2025年7月17日下午，美國通過穩定幣立法——《指導和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下稱《GENIUS 法案》）。這是美國首部專門針對支付型穩定幣的聯邦法律，爲行業提供合規路徑，同時也向全球釋放出明確信號：加密數字貨幣對全球金融治理的挑戰和影響，是關乎主權信用、貨幣體系未來形態與全球治理模式的深刻轉變。

美國的《GENIUS 法案》主要關注支付型穩定幣合規、儲備透明、主體牌照等，核心包含兩點：第一，確保美元主導地位延伸至加密貨幣領域，使得全球加密貨幣的流動、交易和結算都在美元的框架內進行，極大地鞏固了美元作爲數字貨幣“計價錨”的地位；第二，穩定幣發行商需要將近80%的儲備金購買短期美國國債，相當於爲美國財政部創造了一個來自數字貨幣領域的、持續且龐大的增量需求，擴大了美國國債的需求基礎，強化了美國政府發行債務的能力。

這與歐盟的立法思路有所不同。此前的當地時間2022年10月10日，歐盟立法機構投票通過《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法案》（MiCA）。MiCA的整體思路是“防風險”，更注重系統性風險與跨國平台管控，主要以金融穩定與貨幣主權爲核心，目的是遏制大型平台對區域貨幣體系的衝擊。

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底層邏輯是深度錨定美元標準，順應美國監管動態，發揮亞洲金融中心應有的作用。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在立法、牌照、儲備透明、B2B（企業對企業）準入等環節均體現了對美式監管的適配，進而維護港幣-美元聯繫匯率體系。

但伴隨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在穩定幣領域的探索逐步深入，中國內地也應立足自身，結合美、歐、中國香港的三方經驗，在試點創新中打造獨具特色的“中國穩定幣方案”，既服務實體經濟，也保障金融安全與貨幣主權。

本文將逐一闡述中國建立“人民幣穩定幣”監管框架的合理性與試驗路徑。

一、中國應該探索建立穩定幣監管方案

2024年以來，全球加密貨幣格局陸續迎來歷史性變化。

2024年1月，比特幣交易型開放式指數基金（ETF）獲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批準正式推出，成爲加密資產類別首次獲得主權金融體系採用、進入資本市場的標志性事件。《GENIUS 法案》的正式生效更是助推美國加密貨幣行業獲得了“陽光化”的第一步。

中國香港立法會於2025年5月21日通過《穩定幣條例草案》，並於同年8月1日正式生效，成爲全球少數擁有法定穩定幣發牌機制的重要金融中心之一，爲中國香港再次成爲“亞洲加密金融樞紐”邁出關鍵一步。“穩定幣”是一種與穩定資產（如美元、黃金等）錨定的加密貨幣，旨在減少價格波動，提供穩定的價值存儲和交易媒介。從這個定義來看，幣值與美元掛鉤的港幣也可視作一類美元穩定幣。

在筆者看來，伴隨穩定幣立法在全球多個主要法域成爲現實，中國不應錯失這一歷史性的機遇。順應該趨勢，中國可以建立一個拓展“人民幣國際化”的新機制。中國內地也應在審慎的基礎上做出試點安排，且重點應該放在探索穩定幣的跨境支付應用場景。

美元穩定幣“陽光化”以後，短期內最大的挑戰可能是難以找到合規的支付場景，這樣會限制穩定幣市場規模的增長。據摩根大通的統計，穩定幣需求主要來自其在加密貨幣交易中的角色——即作爲加密生態系統的現金等價物，而支付功能僅佔需求的很小部分——大約6%。

但在中國進出口貿易的一些場景中，穩定幣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作爲加密貨幣的一種，穩定幣具有去中心化、點對點、低成本、高效率等區塊鏈技術優勢。在國際貿易中，尤其是在與一些匯率波動較大，且不易獲得美元的國家或區域進行貿易時，穩定幣有着現實的跨境支付應用場景。筆者在世界小商品中心——浙江義烏的調研也顯示，穩定幣已成爲跨境支付的重要工具，因爲確實解決了與不穩定區域進行跨境貿易交易時的穩定支付問題。

現代貨幣經歷了從物物交換到一般等價物，再演變到現代信用貨幣的漫長歷程，但一國的貨幣要產生信用，背後需有真實的生產和交易需求來支撐，而生產和國際貿易正是中國的優勢所在。據工信部統計，截至2025年9月，中國制造業增加值佔全球比重已接近30%，總體規模連續15年保持全球第一。據海關總署數據，在進出口方面，中國自2013年以4.16萬億美元進出口總額超越美國，成爲全球貨物貿易第一大國，並連續保持該地位至2024年。2024年全年，中國進出口總值達到6.16萬億美元，其中，出口3.6萬億美元，增長5.9%；進口2.6萬億美元，增長1.1%。

如果在中國的對外貿易中，能在一些場景下使用人民幣穩定幣來進行跨境支付，就能擴大人民幣國際化的影響力，並對現有的人民幣跨境結算機制進行補充。除了發展人民幣1∶1錨定的穩定幣，甚至可以考慮發展混合型穩定幣。

推動建立“人民幣穩定幣”，也能對沖當前復雜波動的地緣政治帶來的金融安全風險。“全球化”的初衷是追求效率，在強美元時期，美元曾在全球範圍內推動世界經濟的效率。但現在，美國已經把安全置於經濟效率之上，中國就需冷靜考慮，如何對沖美國關稅等經濟政策劇烈波動帶來的風險。當前美國頻繁動用長臂管轄、出口管制與制裁等措施，必然帶來局部地區金融體系的脆弱和低效。發展“人民幣穩定幣”有助於中國與現有貿易夥伴建立更穩固的商業關係以及更緊密的產業鏈聯繫。

二、建議在自貿區試點穩定幣應用

爲了審慎地在中國內地開展穩定幣相關的業務和監管，建議從自貿試驗區（下稱“自貿區”）開放試點，例如毗鄰香港特區的深圳前海自貿區和海南自貿港等。

在自貿區試點的具體建議包括：

（一）設立“跨境金融科技實驗室”。在自貿區成立一個由地方金融監管局、外匯管理局及中國香港金融管理局（HKMA）等多方參與的聯合工作組。共同設計並運營一個封閉的“跨境穩定幣監管沙盒”，明確參與機構的準入與退出機制、業務範圍、額度上限和風險處置預案。

（二）建立穩定幣“白名單”制度。對接中國香港金管局的穩定幣發行牌照制度，建立一份可進入自貿區沙盒試點的穩定幣“白名單”。初期可優先考慮由中國香港持牌機構發行的、有高質量資產儲備支持的港元穩定幣或離岸人民幣穩定幣。

（三）建立離岸人民幣穩定幣創新試點。鼓勵並引導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持牌金融機構，在自貿區沙盒內試點發行和流通完全由離岸人民幣1∶1儲備的穩定幣，可以用於大宗商品貿易計價、跨境電商支付，以及“數字貨幣橋”項目的補充測試等。這有助於削弱美元作爲儲備穩定幣的主導地位、探索人民幣國際化新路徑。

（四）助力跨境貿易支付與結算。相較於傳統銀行電匯，穩定幣支付能實現7×24小時實時到帳，極大降低匯款手續費和時間成本。

自貿區可以提供金融創新政策和稅收優惠，允許在自貿區註冊的、有真實進出口貿易背景的外貿企業，在與中國香港交易對手方進行結算時，使用“白名單”中的穩定幣。

隨着企業加入和穩定幣的支付網絡擴大，交易成本進一步降低，流動性增強，形成規模網路效應。這不僅能提升自貿區內企業的資金周轉效率，還能在傳統銀行體系之外，開闢一條全新的、數字化、高效的人民幣跨境流通渠道。未來將這一成熟的“中國香港發行+自貿區結算”模式，復制和推廣到“一帶一路”沿線的國家和地區。

（五）促進數字貿易與知識產權融資。鼓勵自貿區的科技公司、文化創意企業，將其軟件、影視版權、專利等數字資產在區塊鏈上進行確權登記，並以其作爲抵押品，通過智能合約向中國香港的金融機構獲取穩定幣融資。自貿區可探索基於鏈上穩定幣（如USDT、USDC、人民幣穩定幣）的金融應用：比如鏈上票據、信用憑證結算等。借此能盤活企業的無形資產，解決科技輕資產企業融資難的問題。

（六）搭建聯合“監管科技”平台。開發自貿區與中國香港聯合的實時監控系統，利用區塊鏈技術對沙盒內每一筆穩定幣的流轉進行穿透式監管。重點監控反洗錢、反恐怖融資和資本異動情況，確保所有交易可追溯、可審計，有效解決匿名性帶來的監管難題。

（七）加強區塊鏈基礎設施建設。建議政策性資金支持金融基礎設施：區塊鏈支付底層平台（支持多種穩定幣）、合規錢包與智能合約接口、穩定幣流通數據鏈上審計系統、第三方鏈上身分識別與信用評分系統。構建完整的鏈上金融“高速公路”，才能吸引更多場景與應用進入。

在擴大穩定幣應用場景的同時，還應建立嚴格的風險防範與管控機制，具體包括：

（一）嚴格的機構與個人準入。沙盒參與機構必須爲在自貿區和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均有合規實體的企業法人。穩定幣交易嚴格限定在B2B（企業對企業）場景，嚴禁內地個人投資者參與。

（二）透明的儲備金審計。要求穩定幣發行方定期（如每月）向監管機構提交由第三方權威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儲備金審計報告，並向社會公示，確保儲備資產的充足與安全。

（三）追蹤並防控合規套利與資本流動風險。強化智能合約的安全審計與自動化監控，設立應急“暫停開關”與漏洞追溯機制，建立多層級安全測試與實戰演練。重點追蹤大額異動、異常交易、跨區資金回流等風險事件。對所有參與機構執行全鏈路身分實名與反洗錢標準，打擊“地下錢莊”“合規套利”等潛在通道。

（作者趙忠秀爲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校長；鄧軍爲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金融學院副院長；張書宇爲北京工商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